張邦昌小說形象的嬗變及特征研究
摘 要:張邦昌的歷史形象歷來爭議頗多,后世小說創作者便關注到了這一重要歷史人物,在小說中對其進行再創作。小說體裁形式的變化、創作背景的差異以及創作者主觀認知的不同,使張邦昌的歷史形象在轉變為小說形象的過程中呈現出了不同的特征,這些特征最終又為創作者個人觀點的表達以及為突出小說的主旨而服務。
關鍵詞:張邦昌;小說形象;筆記小說;背景人物;
靖康元年(1126年),金人南下攻破開封城,挾徽、欽二帝北上,北宋滅亡。為了更好地控制中原局勢,金人于次年在開封城另立張邦昌為傀儡皇帝,建立楚政權。靖康之變帶給了兩宋人民極端的恥辱,這段時期的動蕩紛亂,使其成了小說創作者創作的重要素材。很多小說以此作為歷史背景,來加強小說人物的矛盾,增強情節的曲折性。
張邦昌作為這一時期的重要歷史人物,自然也被移入文學創作中,從歷史人物變為了小說人物。通過對相關小說的研究,我們既可以看到其小說形象的再書寫,也可以看到張邦昌小說形象的變化特征及其現實意義。
一、宋代筆記小說中的真實與虛構
南宋建立后,上至朝中官員、士大夫,下至平民百姓,都對靖康之變這場屈辱的災難無法釋懷。王稱在《東都事略》中評價道:“靖康之難,可不哀哉。方是時,金人之兵強于天下,所志州縣悉望風奔潰,莫有斗者?!盵1]因此南宋很多文人士大夫會以筆記的形式重新記錄這場災難,希望警示時人,并以史為戒。筆記小說便是其中的重要部分。筆記小說內容龐雜,與張邦昌相關的多為雜錄、隨筆、瑣聞類,它們擺脫了史書傳記式的書寫方式,對人物的書寫較為通俗化,人物描寫也更為平實。
《東都事略》中載:“靖康二年,吳幵、莫儔自虜營持文書至,令依金主詔,推薦異姓堪為人主者,從軍前備禮策命?!弊笏締T外郎宋齊愈“問以虜意所主,齊愈寫‘張邦昌’三字示之”。史書對宋齊愈手書張邦昌一事僅一句簡單的記載?!队裾招轮尽吠瑯佑涗浟烁咦诮B興年間的“治宋齊愈退翁獄斷案”,并附有大臣針對此案上奏的札子,補充了史書中宋齊愈謀立張邦昌事件的詳細過程。宋齊愈同王時雍等人在皇城司聚議,乞立張邦昌,“時雍等恐懼不敢填寫張邦昌姓名?!彼锡R愈“見商議未定,即于本司廳前取紙筆,就桌子上取紙一片,書寫‘張邦昌’三字,即不是文字上書,遍呈在坐,相顧失色,皆莫敢應,別無語言?!盵2]筆記小說的描寫讓宋齊愈手書“張邦昌”時堅定決絕的態度,以及周邊人事后的慌亂反應躍然紙上。
王時雍、宋齊愈、吳幵等朝中官員依傍金人,行僭逆之事,參與了謀立張邦昌的全過程。但有的官員卻可以在危難之際守住氣節,《玉照新志》記錄了馬伸陳乞立趙氏事:馬伸狀申張邦昌重立趙氏皇帝,結果功勞被秦檜獨攬,馬伸托夢其弟子何兌,何兌便上書為馬伸申冤,結果受到了秦檜的追捕。直到秦檜死后,馬伸的事跡才得以伸張?!队裾招轮尽穼Υ耸碌挠涊d已經頗向小說靠攏,人物的語言交流和形象神態相比于一般的筆記都較為完備,故事情節在寫實的同時還曲折跌宕。
筆記小說在盡量貼近史實的同時,由于創作者的主觀性,也會出現與史書不符的虛構成分。高宗即位后,張邦昌與徽宗寵幸過的華國李夫人行僭越之事,高宗以此事為由,誅殺了張邦昌?!稉]麈錄》將華國李夫人改為了“彭生”,是徽宗即位之前的妾室,后因故嫁與了旁人?;兆诩次缓?,十分思念彭生,遂將其接入宮中,但沒有封號,僅以彭婆稱呼,“恩幸一時,舉無與比?!盵3]二帝北上,彭婆因無封號,逃過一劫,張邦昌為金人所立,與彭生行僭越之事,《揮麈錄》和史書記載無異,只是將彭生的人物經歷和生平進行了修改??赡芸紤]到張邦昌所行之事為大不敬,是對先王的僭越,于是改換姓名,重新編寫。
宋代的筆記小說大部分并未脫離史實敘述,很多甚至可以用來補正史之缺。相比于史書,筆記的記載更為詳細,會將事件發生的前因后果,當事人的語言、形狀、動作等描寫得更為真實生動。但是筆記畢竟與史書有別,它不需要完全合乎歷史真實,作者會在創作時加上個人主觀感受,甚至為了敘述更精彩加入一些虛構的成分。張邦昌在筆記小說中的形象與史書相比已經有了一些差異,這些差異雖然不大,但卻成為后人小說創作的借鑒,以及張邦昌形象再構建的一個范例。
二、背景人物的內涵和隱喻作用
宋代后期,“說話”的繁榮和話本的出現,讓小說創作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張邦昌的小說形象從紀實性強的筆記小說過渡到了故事性強的文學性小說中,開始成為小說宏觀歷史背景中的重要歷史人物。但這一階段,創作者通常不會為張邦昌虛構新的故事、建立新的小說形象,而是將視野放在兩宋之交的戰亂動蕩時期,通過對人物興衰沒落、朝代更替的敘述,來達到突出小說主旨的作用。通過作者簡短的描寫和小說展示出來的人物形象,一方面可以分析出作者對張邦昌的主觀評價,一方面也可以挖掘張邦昌在小說中的隱喻作用。
張邦昌在后人眼中,多為叛臣,《大宋宣和遺事》以徽宗荒淫誤國開始講起,又以大量的筆觸描寫了金兵入汴后朝廷、百姓的境況。后又描寫二帝入金營及二帝被擄北上的屈辱經過:“左右以鞭撻之,帝口出血齒碎,令人拽去,復至室中,帝泣不能出聲?!盵4]與此同時,張邦昌則在汴京被扶持為傀儡皇帝,兩相對比,可見創作者對張邦昌被立為偽帝的批判態度?!洞笏涡瓦z事》沒有對張邦昌進行更加詳細的刻畫,但小說將張邦昌的僭偽事件穿插在對金兵殘暴、百姓痛苦、二帝受盡屈辱的描寫中,明顯是對其接受偽命的強烈抨擊。
《喻世明言》第十七卷《單符郎全州佳偶》以北宋末年、金兵入侵為背景,“時金虜陷了汴京,徽宗、欽宗兩朝天子,都被他擄去。虧殺呂好問說下了偽帝張邦昌,迎康王嗣統??低醵山?,即位于應天府,是為高宗?!毙≌f以愛情為主線,但作者將故事放在了宏大的歷史背景中,展現了戰爭給人們帶來的生離死別。一句“虧殺呂好問說下了偽帝張邦昌,迎康王嗣統”[5]便可以讀出作者對張邦昌還位康王這一舉動的贊許。張邦昌在位期間安撫太學生、向金人乞求減少金銀征收,在一定程度上減少了朝廷和開封百姓的負擔。最后將帝位還給了趙氏,使得宋朝得以延續。
張邦昌在《金瓶梅》中也有過短暫出場,他首次出現是第七十回,這一回講述了西門慶年終升遷,進京參朝謝恩,正值朱太尉新加太保,恭賀場面相當宏大,朝廷中各官員紛紛獻禮覲見,為首的便是“尚書張邦昌與侍郎蔡攸”,兩人“都是紅吉服孔雀補子,一個犀帶,一個金帶”。之后大小官員依次與朱太尉把酒遞盞,朱太尉更是“輦下權豪第一,人間富貴無雙”。張邦昌和蔡攸的出場代表了朝廷中身居高位,結黨營私,相互勾結的一批官員。這一回通過西門慶的升遷來展現宋室朝廷中官員的腐敗弄權和奢侈無度,西門慶的升遷是他本人最后一個回光返照,同樣也是北宋王朝瀕臨崩潰的最后繁華。
《金瓶梅》的最后一回將金兵攻占京師,大肆搜刮殺戮,以及二帝被擄北上這些歷史事實穿插在了故事人物中,國家的衰敗對應著故事人物的完結。小說末尾又以“大金國立了張邦昌在東京稱帝,置文武百官?;兆?、欽宗兩君北,康王泥馬渡江,在建康即位,是為高宗皇帝”[6]作結,對應著吳月娘順利歸家,頤養天年,玳安承家授業,是為善終。小說與歷史發展相互對應,虛構的小說人物同樣和真實的歷史人物命運相連?!督鹌棵贰分袕埌畈某霈F只有三次,作者也并沒有加工其人物形象,但是卻是特定歷史背景下一批人的縮影。
三、明末清初小說中的奸臣和叛臣形象
明末清初的社會狀況和兩宋之交尤為相似,經歷過明亡的文人小說家,會以兩宋之交作為小說創作的背景,以達到吐露心聲、抨擊現實的作用。明末政治腐敗,農民起義大量爆發,社會動蕩不堪。北宋末年同樣是昏君當道,奸臣掌權,政治黑暗。清朝和金朝同為女真族建立的政權,同樣南下攻占了漢族政權,且他們都對中原百姓造成了巨大的傷害。清軍入關后,采取了極度殘忍的高壓政策,《揚州十日記》記載,清軍占領揚州后,開始了長達十日的屠城,情況十分慘烈,“諸婦女長索系頸,累累如貫珠,一步一蹶,遍身泥土;滿地皆嬰兒,或襯馬蹄,或藉人足,肝腦涂地,泣聲盈野?!盵7]金人在攻陷開封城后,同樣是大肆殺人、搶掠財物,有“惶急棄河者無數,自縊投井者動萬人”[8]。
清朝的建立對于經歷了亡國之痛的知識分子來說,是莫大的恥辱。他們開始用文學這種隱晦的方式內涵、抨擊清朝政權。從小說作品來看,以宋金戰爭作為故事背景,大多有著影射現實的作用,其目的就是抨擊清廷的惡劣行徑,諷刺叛國賣國的行為,以及贊揚為國奉獻的民族義士。張邦昌身為兩宋之交的叛臣和奸臣,小說形象有了一個大的變化,他從背景人物中跳脫出來,被增添了大量虛構的成分。清初的兩部小說《說岳全傳》[9]和《續金瓶梅》[10]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張邦昌在小說中的形象大致分為兩個方面,一是奸臣,二是叛臣。
(一)《續金瓶梅》中張邦昌的形象書寫
清初丁耀亢的《續金瓶梅》將故事背景設置在了兩宋之交,對張邦昌這位即偽位的皇帝進行了較為細致的人物刻畫。小說著重選取了張邦昌即位以及他和華國李夫人的故事,將其刻畫為一個膽小軟弱、沉迷情色卻又貪戀權勢的惡人形象。二帝北上,張邦昌被金人立為楚帝,在對待金人時,他唯唯諾諾,“任金兵城里劫掠,把邦昌一個女兒也搶了去,不取言語?!睘榱四荏w會一下皇帝滋味,中秋當日,他“呼皇道寡地裝起來,要幸王熙宮飲酒賞月”。華國李夫人見張邦昌進宮為帝,便起了奉承之心,想求得一時寵幸,于是和張邦昌在宮中行樂,好不快活。小說對兩人行樂的場景和張邦昌沉迷美色的丑態描寫得非常細致,就著珍饈美味,歌舞齊升,彈琴下棋,張邦昌早已迷失其中,不能自拔。小說的環境描寫占據了大量的篇幅,將后宮行樂的場景精致地表現了出來,通過環境的奢華盛大來襯托張邦昌的丑態,將他刻畫為一個無膽無識卻又貪迷皇帝權勢的惡人形象。
宋金戰爭是作者在創作《續金瓶梅》時著重敘述的線索之一,也是整部小說的歷史背景。作者企圖通過對戰爭的描寫和對朝中忠臣、奸臣的分別刻畫,抒發自己作為明代遺民的政治訴求?!独m金瓶梅》中作者用了一整章的內容重點刻畫張邦昌的人物形象,把他作為宋金戰爭期間亂臣賊子的代表,表達了對這類奸臣、叛臣的痛恨,通過這種方式影射到明朝亡國的現實中,抒發對明清易代的不滿。
(二)《說岳全傳》中張邦昌的形象書寫
明代,岳飛的小說和戲曲創作達到了一個高潮,岳飛的小說往往以北宋末年金人南侵作為開篇,那么張邦昌就是一個不可忽視的角色?!墩f岳全傳》的出現標志著岳飛小說的成熟,其創作時間大致在清初,距離明王朝覆滅的時間還不長。小說把大部分與岳飛有關的民間傳說進行了整理,刻畫了一批以岳飛、岳云為主的正面人物,反之刻畫了秦檜、張邦昌、齊愈等為主的反面人物。張邦昌作為筆墨僅次于秦檜的反派角色,創作者對其進行了一定程度的藝術加工,通過虛構和夸張的手法,將張邦昌刻畫為一個陰險狡詐、毫無人性、十惡不赦、賣國求榮的叛國賊。
首先,將其刻畫為一個唯利是圖、嫉賢妒能、陷害忠良的奸臣。岳飛初入京城考取武狀元,張邦昌是其中一位主考官,他接受了小梁王柴桂的禮物,答應保他為狀元,在比武場上極度偏心于小梁王,不論武藝高低,處處打壓岳飛。岳飛和梁王同時寫下“槍論”與“刀論”,張邦昌看了岳飛的文字,“吃驚道:‘此人之文才,比我還好,怪不得宗老頭兒愛他!’乃故意喝到:‘這樣文字,也來搶狀元!’把卷子往下一擲,喝一聲:‘叉出去!’”幸虧宗澤在旁制止,岳飛才沒有被逐出校場。張邦昌還要求二人簽下生死狀,本想結果了岳飛性命,卻沒想到小梁王因此喪命。張邦昌看到小梁王喪命,便立馬傳令:“將岳飛斬首號令?!彼活欁跐蓜褡?,執意要誅殺岳飛。作為岳飛、宗澤和李綱的對立面,他不斷地陷害忠良之臣,通過各種手段獲得皇帝的信任,并進獻讒言,挑撥皇帝和忠臣們之間的關系。
此外,小說還將張邦昌刻畫為一個賣國求榮、對金人卑躬屈膝的叛臣形象。金兵攻破京城,欽宗向滿朝文武征集退敵之策,張邦昌便獻計求和,“依臣之見,可送黃金一車,白銀一輛,錦緞千匹,美女五十名,歌童五十名,豬羊牛酒之類?!钡玫綒J宗應允后,張邦昌便三次向金兵送禮,為的是“獻上江山,先耗散宋國財帛”。張邦昌歸順金人后再次獻計:“狼主要他的天下,必須先絕了他的后代,方能到手?!睂埌畈暮堇毙乃急┞稛o遺。
“高宗被困牛頭山”是《說岳全傳》中一個非常經典的片段。高宗被金兵追殺一路逃到了張邦昌家鄉,此時他已被罷官,卻還是甘心為金人做事,不惜出賣高宗行蹤。張邦昌的原配妻子蔣氏夫人幫助高宗逃脫,擔心難逃責任便吊死樹上,張邦昌知道后“咬著牙恨道:‘原來這潑賤壞了我的事!’即撥佩刀,將蔣氏夫人之頭割下,出廳稟道:‘臣妻將康王放走,特斬頭來請罪!’”這一回張邦昌的狠絕奸猾更甚于前,他的禽獸行徑也在這里達到了高潮。
《說岳全傳》中張邦昌的形象和歷史形象有了非常大的差別。史書對張邦昌前期做官的記載并不詳細,后期其進入金營被迫成為人質,又被迫被立為楚帝,確實有無可奈何之處。小說則完全顛覆了史實,張邦昌直接變成了北宋滅亡的幕后主使者,他勾結金人主動獻出了國家,變成了一個完全沒有仁義道德、形象刻板的壞人。
四、結語
張邦昌作為兩宋之間的重要歷史人物,他的歷史形象在轉變為小說形象的過程中經歷了較大的變化,不同時期的小說形象塑造也呈現出不同的特征。小說形象由一開始的貼近史實逐漸變得脫離歷史真實,虛構和夸張的成分逐漸增多,小說人物的特征也愈加明顯。同時,受歷史現實的影響,其小說形象還具有彰顯小說主旨、影射現實的作用。小說的創作往往要為現實服務,通過對張邦昌小說形象的整理,可以看到不同時期的作品對歷史人物的不同書寫方式。同時小說作品也可以表達創作者對小說人物的評價,對于歷史的研究也有一定的借鑒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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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清)錢彩.說岳全傳[M].北京:中華書局,2019.
[10] (清)丁耀亢續金瓶梅[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00.